第25章 最后一注(1/2)
井水很清凉。
凤凤慢慢地啜着一杯水,幽幽道:“假如我们真的能在这里安安静静过一辈子,倒也不错。”
老伯道:“你愿意”
凤凤点点头,忽又长叹道:“只可惜我们绝对没法子在这里安安静静地过下去!”
老伯道:“为什么”
凤凤道:“因为他们迟早总会找到这里来。”
老伯道:“他们”
凤凤道:“他们并不一定是你的仇人,也许是你的朋友。”
老伯道:“我已经没有朋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像是在叙述着一件汲明显、极简单、而且与他完全无关的事实。
凤凤道:“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朋友真正的朋友平时是看不出来的,但等你到了患难危急时,他说不定就会忽然出现了。”
她说的不错。
真正的朋友就和真正的仇敌一样,平时的确不容易看得出。
他们往往是你平时绝对意料不到的人。
老伯忽然想到律香川。
他就从未想到过律香川会是他的仇敌,会出卖他。
现在他也想不出谁是他真正可以同生死、一哦共一哦患难的朋友。
老伯看着自己的手,缓缓道:“就算我还有朋友,也绝对找不到这里来。”
凤凤道:“绝对找不到”
老伯道:“嗯。”
凤凤眼波流动,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天下本没有‘绝对’的事。”
老伯道:“我说过”
凤凤道:“你说过,我还记得你刚说过这句话没多久,我就从床上掉了下去,当时我那种感觉就好像忽然裂开了似的。”
老伯凝视着她,道:“你是不是没有想到”
凤凤道:“我的确没有想到,因为律香川已向我保证过,你绝对逃不了的,否则我也不会答应他来做这件事了。”
她直视着老伯,目中并没有羞愧之一哦色一哦,接着道:“你现在当然已经知道,我也是被他们买通了来害你的,因为我以前本是个有价钱的人,只要你出得起价钱,无论要我做什么事都行。”
老伯道:“你从没有因此觉得难受过”
凤凤道:“我为什么要难受,这世界大多数人岂非都是有价钱么只不过价钱有高有低而已!”
老伯忽然笑了笑,道:“你又错了,这世上也有你无论花多大代价都买不到的人。”
凤凤道:“比如说……那姓马的”
老伯道:“比如说,孙巨。”
凤凤道:“孙巨……是不是那个瞎了眼的巨人”
老伯道:“是。”
凤凤道:“他是不是为你做了很多事”。
老伯又道:“他为我做了些什么事,绝不是你们能想得到的。”
凤凤道:“他在那地道下已等了你很久”
老伯道:“十三年,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黑暗中生活了十三年,那种滋味也绝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他目中第一次露出哀痛感激之一哦色一哦,缓缓接着道:“他本来也跟你一样,有双明亮的眼睛。你若也在黑暗中待了十三年,你的眼睛也会瞎得跟蝙蝠一样。”
凤凤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你如果要我那么做,我宁可死。”
老伯黯然道:“世上的确有很多事都比死困难得多、痛苦得多!”
凤凤道:“他为什么要忍受着那种痛苦呢”
老伯道:“因为是我要他那样做的。”
凤凤动容道:“就这么简单”
老伯道:“就这么简单!”
他嘴里说出“简单”这两字的时候,目中的痛苦之一哦色一哦更深。
凤凤长长吐出口气,道:“但我还是不懂,他怎么能及时将你救出去的”
老伯道:“莫忘记瞎子的耳朵总比普通人灵敏得多。”
凤凤动容道:“他一直在听”
老伯道:“一直在听,一直在等!”
凤凤的脸忽然红了,道:“那么……那么他岂非也听见了我们……”
老伯点点头。
凤凤的脸更红了,道:“你……你为什么连那种事都不怕被他听见”
老伯沉默了很久,终于道:“因为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在我这样的年纪还会有那种事发生。”
凤凤垂下头。
老伯又在凝视着她,缓缓道:“这十余年来,你是我第一个女人。”
凤凤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握得很紧。
老伯的手依然瘦削而有力。
她握着他的手时,只觉得他还是很年轻的人。
老伯道:“你是不是已在后悔”
凤凤道:“绝不后悔,因为我若没有做这件事,就不会认得你这么样的人。”
老伯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凤凤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若还有人要我害你,无论出多少价钱,我都不会答应。”
老伯凝视着她,很久很久,忽也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我已是个老人,一个人在晚年时还能遇到像你这样的女孩子,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有谁能回答这问题
谁也不能!
凤凤的手握得更紧,身一哦子却在发一哦抖。
老伯道:“你害怕怕什么”
凤凤颤声道:“我怕那些人追上孙巨,他……他毕竟是个瞎子。”
老伯道:“你应该也听见马方中说的话,到了前面,就有人接替他了!”
凤凤道:“我听见了,那个接替他的人叫方老二。”
老伯道:“不错。”
凤凤道:“但方老二对你是不是也会像他们一样忠诚呢这世上肯为你死的人真有那么多”
老伯道:“没有。”
凤凤道:“但你却很放心!”
老伯道:“我的确很放心。”
凤凤道:“为什么”
老伯道:“因为忠实的朋友本就不用太多,有时只要一个就足够了。”
凤凤忽然抱住了他,柔声道:“我不想做你的朋友,只想做你的妻子,无论在这里还是在外面,无论你将来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是你的妻子,永远都不会变的。”
一个孤独的老人;一个末路的英雄,在他垂暮的晚年中,还能遇着一个像凤凤这样的女孩子。
他除了抱一哦紧她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方老二赶车,孙巨坐在他身旁。
方老二是个短小一哦精一哦悍的人,也是个非常俊秀的车夫,当他全神贯注在赶车的时候,世上没有第二辆马车能追得上他。
但现在他并没有全神贯注在车上。
他的眸子闪烁不定,显然有很多心事。
孙巨忽然道:“你在想心事”
方老二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显然吃了一惊,因为这句话已无异承认了孙巨的话。
但瞬息之后他脸上就露出了讥诮之一哦色一哦,冷笑道:“你难道还能看得出来”
孙巨冷冷道:“我看不出,但却感觉得出,有些事本就不必用眼睛看的。”
方老二盯着他看了半天,看到他脸上那一条条钢铁般横起的肌一哦肉一哦时,方老二的态度就软一哦了下来。
一个人若连脸上的肌一哦肉一哦都像钢铁,他的拳头有多硬就可想而知。
方老二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我的确是在想心事,有时我真怀疑,瞎子是不是总比不瞎的人聪明些。”
孙巨道:“不是,但我却知道你在想什么。”
孙巨接着道:“你在想,我们何必辛辛苦苦地赶着辆空车子亡命飞奔,为什么不找个地方歇下来,舒舒服服地喝杯酒。”
方老二目光闪动,又在盯着他的脸,像是想从这张脸土,看出这个人的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
但是,他看不出。
所以他只有试探着问道:“看来你酒量一定不错”
孙巨道:“以前的确不错。”
方老二道:“以前你难道已有很多年没有喝过酒了”
孙巨道:“很多年──现在我几乎已连酒是什么味道都忘记了!”
方老二道:“你难道从来不想喝”
孙巨道:“谁说我不想,我天天都在想。”
方老二笑了,悄悄说道:“我知道前面有个地方的酒很不错,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他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道:“那种屁一哦股又圆又大、一身细皮白一哦肉一哦的女人,你随便都一哦捏一哦得出一哦水来──你总不会连那种女人的味道都忘了吧”
孙巨没有说话,但脸上却露出了种很奇特的表情,像是在笑,又不大像。
也许只因为他根本已忘记了怎么样笑。
方老二立刻接着道:“只要你身上带着银子,随便要那些女人干什么都行。”
孙巨道:“五百两银子够不够”
方老二的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线,道:“太够了,身上带着五百两银子的人,如果还不赶快去享受享受,简直是傻瓜。”
孙巨还是在犹豫着,道:“这辆马车……”
方老二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管这辆马车干什么,只要你愿意,我也愿意,我们随便干什么都没有人管,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他接着又道:“你若嫌这辆马车,我们就可以把它卖了,至少还可以卖个百把两银子,那已够我们舒舒服服地在那里享受两个月了。”
孙巨沉吟着,道:“两个月以后呢”
方老二拍了拍他的肩,道:“做人就要及时行乐,你何必想得太多,想得太多的人也是傻瓜。”
孙巨又沉吟了半晌,终于下了决心,道:“好,去就去,只不过……”
方老二道:“只不过怎么样”
孙巨道:“我们绝不能将这辆马车卖出去。”
方老二道:“为什么”
孙巨道:“你难道不怕别人来找我们算账”
方老二的脸一哦色一哦变了变道:“那么你意思是……”
孙巨道:“我们无论是将马车卖出去,还是自己留着,别人都有线索来找我们。但我们若将这辆马车和两匹马全都彻底毁了,还有谁能找到我们”
他拍了拍身上一条又宽又厚的皮带,又道:“至于银子,你大可放心,我别的都没有,就是有点银子。”
方老二眉开眼笑,道:“好,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孙巨道:“现在距离天黑还有多久”
方老二道:“快了。”
孙巨道:“我记得这附近有好几个湖泊。”
方老二道:“不错,你以前到这里来过!”
方老二将马车停在湖泊边。
夜已深,就算在白天,这里也少有人迹。
孙巨道:“这里有没有石头”
方老二道:“当然有。”
孙巨道:“好,找几个最大的石头放到这马车里去。”
这件事并不困难。
方老二道:“装好了之后呢”
孙巨道:“把车子推到湖里去。”
“扑通”一声,车子沉入了湖水中。
孙巨突然出手,双拳齐出,打在马头上。
两匹健马连嘶声都未发出,就像个醉汉般软一哦软地倒了下去。
方老二看得眼睛都直了,半天透不出气来。
只见刀光一闪,孙巨已自靴筒里一哦抽一哦出了一哦柄一哦解腕尖刀,左手拉起了马,右手一刀剁了下去。
他动作并不太快,但却极准确、极有效。
两匹马眨眼间就被他分成了八块,风中立刻充满了血腥气。
方老二已忍不住在呕吐。
孙巨冷冷道:“你吐完了么”
方老二喘一哦息着,他现在吐的已是苦水。
孙巨道:“你若吐完了,就赶快挖个大坑,将这两匹马和你吐的东西全都埋起来。”
方老二喘一哦息着道:“为什么不索一哦性一哦绑块大石头沉到湖里去,为什么还要费这些事”
孙巨道:“因为这么样做更干净!”
他做得的确干净,干净而彻底。
马一哦尸一哦泡在湖水中,总有腐烂的时候,腐烂后说不定就会浮起来。说不定就会被人发觉。
那种可能也并不太大,但就算只有万一的可能,也不如完全没有可能的好。
方老二叹了口气,苦笑道:“想不到你这样大的一个人,做事却这么小心。”
孙巨道:“我不能不特别小心。”
方老二道:“为什么”
孙巨道:“因为我已答应过老伯,绝不让任何人追到我。”
他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很奇特的表情,缓缓地接着道:“只要我答应过他的事,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做到。”
方老二忍不住地道:“你还答应过他什么”
孙巨一字字道:“我还答应过他,只要我发现你有一点不忠实,就要你的命!”
方老二脸一哦色一哦立刻惨变,一步步往后退,嗄声道:“我……我只不过是说着玩玩的,其实我……”
孙巨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也许你的确只不过是说着玩的,但我却不能冒险,我绝不能给你一点机会来出卖老伯。”
方老二已退出七八步,满头冷汗如雨,突然转身飞奔而出。
他逃得并不慢,但孙巨手里的刀更快。
刀光一闪,方老二的人已被活生生钉在树上,手足四肢立刻一哦抽一哦紧,就像是个假人般痉一哦挛扭曲了起来。
那凄厉的呼声在静夜中听来就像是马嘶。
这个坑挖得更大更深。
孙巨埋了他,将多出来的泥土撒入湖水里,然后面朝西南方跪下。
他并不知道天上有什么神是在西南方,只知道老伯在西南方。
老伯就是他的神。
他跪下时瞎了的眼睛里又流下泪来。
十三年前,他就已想为老伯而死的,这愿望直到今天才总算达成。
他流着泪低语:“我本能将马车赶得更远些的,怎奈我已是个瞎子,所以我只能死。”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一心要为老伯而死。
他自己知道。
一个巨人生活在普通人的世界里,天生就是种悲剧,在他一生中从没有任何人对他表示过丝毫温情。
只有老伯。
他早已无法再忍受别人对他的轻蔑、讥嘲和歧视,早已准备死──先杀了那些可恨的人再死。
可是老伯救了他,给了他温暖与同情。
这对他说来,已比世上所有的财富都珍贵,已足够让他为老伯而死。
他活下来,为的就是要等待这个机会。
有时候只要肯给别人一丝温情,就能令那人感激终生,有时你只要肯付出一丝温情,就能回收终生的欢一哦愉。
只可惜世人偏偏要将这一点温情吝惜,偏偏要用讥嘲和轻蔑去唤一哦起别人的仇恨!
孙巨慢慢地站起来,走向湖畔,慢慢地走人湖水中。
湖水冰冷。
他慢慢地沉下去,一哦摸一哦索着,找到了那辆马车。
他用力将马车推向湖心,打开车门,钻了进去,挤在巨大的石块中,用力拉紧了车门。
然后他就回转刀锋,向自己的心口一刀刺了下去。
尖刀直没至一哦柄一哦。
他紧紧地按着刀一哦柄一哦,直到心跳停止。
刀一哦柄一哦还留在创口上,所以只有一丝鲜血沁出,霎时就没入碧绿的湖水里。
湖水依然碧绿平静。
谁也不会发现湖心的马车,谁也不会发现这马车中可怕的一哦尸一哦身,更不会发现藏在这可怕的一哦尸一哦身中那颗善良而忠实的心!
没有任何线索,没有任何痕迹。
马、马车、孙巨、方老二,从此已自这世界上完全消失。所以老伯也从此消失。
一个聪明的女人,只要她愿意,就可以将世上最糟糕的地方为你改变成一个温暖而快乐的家。
凤凤无疑很聪明。
这地方也实在很糟糕,但现在却已渐渐变得有了温暖,有了生气,甚至已渐渐变得有点像个家了。
每样东西都已摆到它应该摆的地方,用过的碗碟立刻就洗得干干净净,吊在墙上的咸一哦肉一哦和咸鱼已用雪白的床单盖了起来。
马方中不但为老伯准备了很充足的食物,而且还准备了很多套替换的衣服和被单。
他知道老伯喜欢干净。
凤凤忙碌着的时候,老伯就在旁边看着,目中带着笑意。
男人总喜欢看着女人为他做事,因为在这种时候,他就会感觉到这女人是真正喜欢他的,而且是真正属于他的。
凤凤轻一哦盈地转了个身,将屋子又重新打量一遍,然后才嫣然笑道:“你看怎么样”
老伯目中露出满意之一哦色一哦,笑道:“好极了!”
凤凤道:“有多好”
老伯道:“好得简直已有点像是个家了。”
凤凤叫了起来,道:“像是个家,谁说这地方只不过像是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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